清晨,我骑单车自北向南穿过布满迷雾的河畔公园。
逆着流水前行,日出在我左侧。
溯源前进会带来走向历史深处的错觉,这源于人类解读景观的习惯。
1
多瑙河两畔的“布达”与“佩斯”共同组成匈牙利共和国的首都。
位于“布达”一侧的国立图书馆,致力于收藏一切与匈牙利相关的文献。所藏八百余万件藏品中,包括图书、报刊、地图、乐谱、音像资料、手抄本、绘画、海报及小印刷品、微缩胶卷等。
我造访那天,恰逢图书馆 222 周年纪念日。我这个旅客不仅领到了张借书卡,还免去平素不菲的注册费。
我在走廊里晃荡,浏览着墙上已泛黄的老地图特展。我无法识别上面的注释,那是马札儿人(magyarok) ——匈牙利的主体民族 ——从东方带来的乌拉尔语系。
接待我的朋友忙着和图书馆金发碧眼的馆员调情,我只能自己沿着历史顺序慢慢向前。
好在地图本身就是语言,它们绘制着不同时期的布达佩斯。提醒我这里的人曾与欧洲,蒙古,土耳其,罗马尼亚,以及俄国的战斗 … …
”历史上,我们曾经试过各种政体,但他们都不奏效“。
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上前来,他接着说:
其实,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2
在“佩斯”一侧的 Szimpla 废墟酒吧里,我喝了三杯葡萄酒。
之所以被称为“废墟”,是因为酒吧的墙壁上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为布达佩斯留下的疮痍。据说现今在布达佩斯已有超过三十间废墟酒吧,但风潮的起始便是这家 Szimpla。
废墟产生于二战末期。1944 年苏联反攻德国,匈牙利亲德政府发生政变,屠杀本地犹太人;彼时的轴心国在战场上已难掩颓势,在无数民居被战争变成废墟后,德国和匈牙利军队退入布达,并炸毁了多瑙河上所有的桥。于是在 1945 年 2月初,苏军开始了为期 102 天的布达佩斯围城战,进一步导致数万名市民在炮火与废墟中丧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昔日的痛苦已经转变成今日的艺术,废墟正变成年轻人最爱的夜间去处。
那天的舞池中央,有人跳着探戈。这让我猛然想起今年四月,我看了长达八小时的匈牙利电影《撒旦探戈》。
探戈舞曲六步踏前、六步退后。一日长于百年的孤独里,旧体制在等待覆灭,而新体制正在酝酿。电影里的角色在集体农庄里互相折磨,天空下着没完没了的雨。这就是匈牙利,有交配的牛群、酒鬼与骗子,还有十二章舞步结束后,仍在原地踏步的人们。
它写了一夜诗,就只写了一页诗。
3
从布达佩斯返程时,我第四次造访维也纳观看好友 Jacob 的英语脱口秀表演。两年前那个完全听不懂任何笑话的我,如今几乎已完全适应了他的美式幽默。而我说不上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何时发生。
我想起有学者研究科学的演化时,曾做过一个有意思的假设:
开创性的研究,意味着后人只引用它的成果,却遗忘了它的“参考文献”——这意味着与过去旧理论的决裂。相比之下,更多的新增文章,在被广泛引用的同时,但它们的引文列表也被大量引用。就像一条河流,这些新论文代表的不是河流中的急转弯,而是稳定、越来越深的河道 … … ^[Large teams develop and small teams disrupt science and technology]
知识、语言、技术 … 能积累的事物向前奔涌。人偶尔如逆流而上的鱼,诘问生命的意义;大多时候只是顺流而下的叶,任由时代裹挟着前行。
最近,我在于尔根·雷恩(Jurgen Renn)赠予我的《人类知识演化史》中读到了这样评判性的句子:
「科学史于是变成了关于成功的编年史,一部关于谁在何时何地取得何种进步的历史 … …」。
但凡有点野心的学者,都曾经幻想自己成为被历史铭记的英雄。可只有在亲自撑着小船探险后才明白,人类智识的长河边尽是英雄冢 ——而河畔的文明废墟上,还时常有人踏着忽前忽后的探戈舞步。
End
旅行回来,我继续每天的通勤。
河畔的公园太黑,于是晚上回家时,我总取道喧闹的城中心。
所以我只在每天清晨看到逆流的河水。在我有限的生命结束后,它也终将到达更远的地方。
我力有不逮,只能借《三体》里的一句话来讲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