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巴黎,德州


从台湾中转的飞机只消几十分钟便可抵达香港,但返回大陆的轮渡却已在疫情期间停运,我挤在逼仄的两地车牌小巴里,经港珠澳大桥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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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巴黎,德州》剧照

其实空、海、陆三种交通方式,路线或体验都应是截然不同的,旅行的人若不愿走回头路,便只能选择一种。或在平流层俯瞰城市辉煌的灯火,或在太平洋上搜寻跃出海面的精灵,或在山间海边欣赏渐变色的晚霞与飞驰而过的仙人掌… … 但堵车和排队两件事,却始终难让我享受其中——

车龙缓慢地穿过离境香港的检查站。在长达四十分钟的漫长等待中,我只能听前排的叔叔阿姨们用粤语谈笑风生。愚钝如我,大学在广东四年,也未曾学会几句粤语,只能独自思考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比如——自蓬勃发展的汽车工业催生出“公路片”这个电影类型至今,为什么旅途逐渐变成起点与终点的连线选择题?交由GIS软件作出时间和金钱上的一切评估时,人们便大多失去了享受旅途的耐心。

检查站的警员收集我们的身份证件,格外仔细地检查了我和右手边的女士的大陆护照,盘问几个问题后方才开闸放行。她在递回我护照的同时,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兀自开口:

“白跑了一趟香港,去马来西亚的电子签证填错了一个护照有效期,被赶回来了”,她抱怨说:“我在澳大利亚住了二十几年了。我澳大利亚的同事们都不要申请签证,就我的大陆护照,真的麻烦”。

似乎结束长久漂泊并被丢回故土的人,都会有短暂失语的时光,我一时不如何回应她的「友好」问候。就像电影《巴黎,德州》里,那位在荒漠独自徒步三年后忽然被接回文明世界单身汉。在德州驶向洛杉矶那一路向西的车里,他永远无法快乐地坐在亲弟弟的副驾驶。

也许演化而来的本能教会我们,面对无法应对的局面,逃走或者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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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环游世界的瑞士高中生与那荒凉的火山

几年前初看《巴黎,德州》这部电影时,我刚从青藏高原返回北京。

祁连山脉,河湟谷地,河西走廊,以及躺在青草甸上读过的《沙乡年鉴》… … 高原并不是荒原,亲近自然带来的精神解放,丰盈着情感起伏跌宕的失重心房,以及挫折初次登场的无边迷茫。

我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窗外月色浸入膝骨关节那铰链般的寸方,电影架在面前的平板里,伴着机械运动的节奏吱呀作响。… …疲惫面无表情地消灭了愤怒,就像愤怒粗暴狡黠地杀死了电影;我和上屏幕,走下跑步机,隐入夜色覆盖的北京,只记得影片里所有旅行的理由,都显得有些过分神经质。

车通过关口,终于开始在港珠澳大桥上飞驰。

这里是香港与大陆的交接地带,桥面宽阔,一路向西。我问身边的女士为什么在澳大利亚住了二十多年,也没有换澳大利亚的护照,那样国际旅行应该会方便很多。

她回答说:

其实很多国家都支持多国籍,我有不少朋友有两个甚至三个国家的护照。但中国不允许,我也不想放弃中国国籍。我想,哪怕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的根还是在这里

我再次陷入了沉默。我想起电影《巴黎,德州》的男主,短暂返回洛杉矶的时光,他笨拙地陪着多年没见的八岁儿子走放学回家的路;我想起孔子学院驻外多年的院长,她说当所有人都质疑她离开家庭时,她的家人都支持她这一场走向异乡的探险;

我还想起在伊莎贝拉岛上,我曾遇见过一位休学独自旅行的瑞士女高中生。我们在火山口的山脊线上徒步时,曾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她从未有过签证苦恼,甚至去其它国家旅行的花销通常也比在瑞士国内度假更少。她很酷地指了指自己帽子上的印花,说此次旅行的最远处将是这里——南美最南端的“合恩角”。

她像极了电影里那位神经质般的旅行者——因一张德克萨斯州那片名叫巴黎的土地照片,便打破了生活节奏,去那里寻找他失联的爱人,哪怕照片里所展现出的,不过是一片孤寂的荒原。

这不是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这只是艾略特的诗——

“只闻雷鸣,不见雨落,世界本就是一片荒原”

3

干涸的亚马逊雨林中陆海行舟

回到珠海的单人公寓,我打扫了地上的灰尘。

没有了时差的保护,生活会变得危险。于是在某个黄昏,我重看了《巴黎,德州》。

电影中,短暂停留洛杉矶的旅者在重新赢得八岁孩子的信任后,追溯着其养父母提供的线索,父子二人踏上寻找孩子亲生母亲的旅途。我想我们地理学家应当研究情感态度和地理景观的联系,因为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再看这部电影,当旅者从洛杉矶返回德州,穿过荒野的美国小镇与火烧云时,我联想的事物同上一次天差地别

青山转身,寺宇闭门,神明不懂世人。我想起在214国道上,藏族人拦住过往车辆,从车轮下拯救爬上公路的虫子。318国道下,经过怒江的车辆会鸣笛致意,祭奠修桥时牺牲的烈士。

今年的亚马逊河几乎干涸至断流。我推小舟漂入雨林深处,在船上读完洋洋洒洒700页的《21世纪资本论》,而这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河水裹挟着浑浊的泥沙,宛如拉丁美洲那被切开的血管。

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山穷水绝处的理想滚烫,便是旅行者的英雄主义 … …

影片的最后,旅行者和前妻从单向镜后的独白,终转为玻璃窗前的相认。他们那么像彼此,也像每一个旅客,如清冷长夜中的失眠飞行,在舷窗中凝望着,分明是旅者自己的侧脸。伴随着电话噪点温柔地问出那句 ”Do you recognize me?“,呼唤灵魂去回望那放肆或痴狂过的仓皇半生,伴随无法言明的期冀自云端晕散。

观影后,我竟翻到一句有印象两年半之前就曾看到过的豆瓣影评,彼时不解其意,再读只剩一声轻叹——

爱如火宅,生活的意义在表象下涌动,情感的波澜与生命的律动隐藏在流逝的时间里。流浪不该只是做给人看,挂在嘴边表示孤独。纵使空旷的原野多么美,天空燃烧得血红,他们隔着玻璃相对倾诉,身在两个世界的隔绝依然是做出来的样子。

爱如火宅,在空中俯瞰时最为浪漫。舷窗外辉煌水畔,究竟哪一盏,是你向我呼唤?

End

迁徙的海鸟会为了一块土地,寻找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地球另一端的 Santa Cruz 海岛

朋友问我在美国是否想去美国加州南部的海岛 Santa Cruz 时,我正好在太平洋中心的另一个同样名为 Santa Cruz 的海岛。我兴奋地告诉他,我正在地球另一侧的同名海岛。

朋友说:

这有什么稀奇,德州还有一个地方叫 China 呢。

我想:

德州,也还有一个地方叫巴黎呢。

但我没去过德州,也还没去过巴黎。


文章作者: Shuang (Twist)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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