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也纳的短短一周,几乎所有的安排都无缝衔接。即便我已努力练习在科学家与文艺疯子间转换身份,但维也纳这座城市对我而言仍过于目眩。
随着回国的日子逐渐接近,我时常想到电影 「**Tick, Tick, Boom!**」里男主 Jon 被要求决定离开或留在纽约的场景。这个年轻、才华横溢、雄心勃勃的音乐剧作曲家正一边当咖啡店侍者,一边写一部叫《Superbia》的音乐剧,希望能平步青云,开启事业。
一边是剧作家的艺术梦和没有完成的剧作,另一边是舒适稳定的生活。
Tick-tick… deadline 不断接近,变成盘旋于脑海的倒计时钟…
1
到维也纳之初,我独自乘公车踏上前往拉克森堡的乡间小路,拜访位于那里的科研机构。
天空下着细雨,小镇的步道上鲜有行人。离开大巴车,告别为我指路的老夫妇,我只能自己对着德语路牌努力寻找。
拉克森堡是茜茜公主蜜月旅行之地,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中,我还见到一副描绘贵族在此围猎的油画。中欧的乡村景观似乎无改彼时,唯有追逐猎鹰的马车变为精致乡野别墅与小轿车,颇有几分“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至少一度——或许是认为自己将成为科学家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感觉。
正如电影《Tick-tick boom》中演出前的那最后一夜,Jon 的音乐剧还差关键的一篇乐章。推开位于拉克森堡的扇厚重大门时,我也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人将对我热情以待。
我想起电影里 Jon 正准备通宵写歌的那夜,他的出租屋因欠费而被断电。被迫离开家的 Jon 前往泳池,裸露着如沉溺在水中寻找呼吸的鱼,接下来他灵感迸发,在泳池底的五线谱上创造出了自己的乐章。
我不知道「上岸」一词的诞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水的细腻触感所启迪,但直到几近黄昏我从古堡出来时,短暂的晴天暂时拯救了思绪近乎溺到窒息的我。
我曾半知半解地读了梦呓般的长篇小说《罗盘》,作者马蒂亚斯·埃纳尔。这位沉迷东方学的学院派,竟可恶地刻意让男主考究音乐史,并调皮地教女主钻研东方神秘学。于是从在长达数百页夹杂着学术观点、回忆、与史实的呢喃中,在李斯特远行尽头处的大麻烟雾中,在巫术与猎巫之间,我终究明白那两句帕切科的诗何以切中要害:
诗歌俨然是良知上的疾病,过往时代的残余
而科学正宣称,享有对魔法的全面垄断
我的飞机跨越龟背竹与美人蕉,脚步穿越摩天轮与贝多芬小径,行囊啊…为何如此之轻……
2
完成学术汇报的当晚,我在维也纳的一家酒吧里见到了“网友” Jacob。
Jacob 是三年前因美国政府与奥地利政府的交换项目来到维也纳,是精通德文的英语教师,如今梦想却是成为喜剧演员。在为政府指派的学校工作两年后,他的工作护照到期,但他已经爱上了 Vienna 这座城市。于是,他申请了一个奥地利大学的学位,用学生护照留在这里讲脱口秀。
用他自己在舞台上的笑话来说:
“I gave up 「American Dream」. I embrace 「Austrian Dream」 now.”
那是一个工作日,酒吧略显冷清,只有三个维也纳本地人在听这场德语区的英文脱口秀,其余都是来此旅行的外省人或外国人。
Jacob 仿佛历史上的维也纳,在世界大战后如梦初醒般宣布永久中立,放弃了辉煌的君主制过往,踏上一条注定无法通向辉煌与名望的路,拥抱“奥地利人式”的一生:
“Be average, go ski, and die.“ (过得差不多,去滑雪,然后死去)
说实话,Jacob 多次让我想起 Tick Tick Boom 的男主 Jon——流浪都市的年轻的艺术家,多少有点社交牛X症,能在任何场合即兴表演,连长相也有几分神似。电影里 Jon 曾短暂跟随放弃了创作梦想的室友 Michael,参与了一份收入颇高的广告创意头脑风暴小组,但去了一次就因受不了消费主义的浮夸与无趣,选择退出。
反观 Jacob,他的学生护照只允许他在奥地利每周合法工作不超25小时。于是为了赚取生活费,在网上教口语成为他的业余工作,这也是我们相识的契机。但值得庆幸的是 Jacob 身边还没有太多人劝他放弃艺术家的梦——他那位波西尼亚籍女友翘课前来,此刻坐在我左侧被这个笑话逗得大笑不止。
我想,即便时光穿梭回1913年,希特勒曾在美泉宫花园散步时遇见斯大林,等待了十几年的皇权继任者拜访萨拉热窝,这座城市也更愿意记住当时的卡夫卡几乎为爱疯狂,莎乐美坐靠在弗洛伊德的长沙发…… 而一百二十年后的此刻,台上的 Jacob 正趁着观众们的笑声,兴奋地请近一周滑过雪的听众举手。
瞧,不大的酒吧竟然有一半人举手——
他们就是喜欢维也纳的人,也是维也纳喜欢的人。
3
说起来,我爱死了 tick, tick, boom! 的结尾——
在30岁生日宴会之前,Jon 潜心创作多年的音乐剧《Superbia》在试演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至少对于歌剧的新人作曲家而言,他的首演获得了刁钻的制作人们的交口称赞。
联络人罗莎在电话里这样告诉 Jon:
亲爱的,我一天下来只听到赞赏的声音,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们都告诉我——
“我迫不及待看到这位 Jon 的下一部作品了”
前一秒还在为演出成功而极度兴奋的 Jon 忽然意识到不对:”为什么是下一部,那《Superbia》呢?“
“制作人们明白,观众不愿意花50美元听如此文艺的音乐剧。”
… (沉默) …
“所以,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立刻开始写下一部戏剧,写完了再写下一篇,剧作家的生涯就是不断写作,不断投稿,希望最终能有回报”
天才没有如我预想那般靠才华大获成功,电影似乎没能比现实美好,却更接近艺术家们的真实写照。
那天脱口秀结束,来自阿富汗的脱口秀演员 Homer 送来自叙利亚的女演员 Nibal 和我返回住处。
Nibal 说:“奥地利政府就是一坨屎,我来这里五年了,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仍然只能打黑工。”
Homer 承诺为她找一个律师朋友,希望能帮到她。但我想他自己的境遇似乎也不太妙,上车前他曾告诉我,自从「9-11」事件发生后,他的护照在哪里都会被仔细盘查,收到很多歧视和不公正待遇。
Homer 顿了顿,接着对我说:“Twist,you already have the strongest passport all around the world, [我内心此时: no way?!] the PhD.”(我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护照:博士学位)
这个万分机灵却略显心酸的笑话本该惹得我大笑,但车里方才略显忿忿的气氛并不适合我笑出声。我想,这种将苦涩酿成笑话的能力,也许这更像是这些天才喜剧演员的自我保护机制,一种看似散漫的消解,以及对于那些过分严肃的、板着脸准备说教的揶揄与抵抗。
也许察觉到这个 Joke 不适合气氛,Homer 又补了一句: **“Do you know that there is a even stronger passport? -a master degree of CS (Computer Science)!**” (有一种护照甚至更强:计算机硕士)
这一次,大家都敞开胸怀放声地笑了。
尾声
Tick.. tick .. Boom!拿出作品,成为明星,或者黯然离开,电影中的 Jon 曾以为是这样的选择题,但他终究没得选。
其实我也没得选,如果不按时回国,我就将错过重要的答辩,并痛失世界上「世界上第二强大的护照」。
踏上回国的班机,Vienna,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擦肩,却又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