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结绳记日


转眼间,春节总结的“年轮”系列已更有四年。

我一向对事物发展的脉络把握甚好,却不善于发现细节。因此适时记录生活便显得必要。也许出自古早人类的原始天性,每次回望和总结过往之时,便想象自己是甲骨旁的猿,左手捻搓草绳打结,右手刻划下几道痕迹。

今年,我一边念叨着「今年忙毕业,都没时间写随笔」,一边翻看着往日的笔记,不知不觉间,也形成了这篇拙文的体量。

1

火山挚恋电影海报(小可@绘)

因新冠卧床的日子,每当略微有些精神时,我便窝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读闲书。短短一周便读毕《山之四季》、《我的阿勒泰》与《天真的人类学家》三本书。它们都是出世之作,分别出自暮年蛰居深山的艺术家,早年隐于边疆的作家,孤身深入异世界的人类学家 … … 疾病让身体和精神都有了充分怠工的理由,我全然抛下微信与邮件,沉浸享受那几乎与全世界断联系,却又乐在其中的孤独与怡然。

已经太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自由阅读了。平素在学业之余读书,总是在睡前才放任自己克制地翻上半个小时与主业无关的“闲书”。但私以为,这种日拱一卒式的阅读更适合严肃读物,而这类轻巧好读的小说或随笔,半小时的时间根本无法沉浸入作者所描绘的那个世界,干脆从日常书单中划去。

在读这三本书时,一个问题始终浮于脑海:这些书中的隐居者,如何区分其书写的世界与日常生活呢?

游记作家亚当·霍克希尔德曾说过:

无论是作为作者还是作为读者,我们都应该寻找外在旅程能够反映内在旅程的方法。这不仅是优秀游记的意义,也是生活本身的意义。

换句话说,描绘隐居生活中蔷薇花海的人,内心也可能正喂养着猛虎。无论吸引读者的是跳动的心还是淡然的墨,书写本身都基于察觉。所以,人这种生物自古皆如此,一旦对生命旅程的进程有所察觉,便会在心底打上结。剩下无非是不同时代的科技手段不同,不同职业的计数方式有所差异罢了。

而心结正如河里的石头啊——

水拐弯会激起漩涡,但别人看不见这些石头,只会看见水拐弯并觉得奇怪。

其实学者很多也是离群索居的。优秀的学者往往是坚定的特立独行者,心中有方向,脚下有行动;胸中有大志,腹中有良谋。他们有独立思想而不人云亦云,是急功近利时代的逆行者,是喧嚣浮躁风气中的清流引领者。他们不喜欢填补所谓的“空白”,因为不愿意浪费自己宝贵的时光。要成为特立独行的学者,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独立深度思考的习惯、理性质疑的态度、化繁为简的能力。

生病前,我和小可一起看了名为《火山挚恋》纪录片,讲述了两位结发的火山地质学家,凭依着热爱将足迹踏遍了全世界。他们寻找火山的足迹,研究与火山有关的一切,最后也在追踪火山的过程中葬身于日本的一场火山喷发。对这二位葬身火海的学者而言,又怎样区分其研究的世界与日常生活呢?

可惜我的问题没有来得及想到答案,身体便痊愈了。

2

《安妮·霍尔》剧照

我曾尝试过很多方式记录自己的思想变化。

2020年,我学习纪录片《人生七年》,计划每过几年便用视频记录一次自己关于世界观与人生观的思考。如今仅仅三年晃去,疫情封控将将解除,回望彼时彼刻在镜头前自信对答陈述的自己,我却已惊觉几分生疏。

真的很难找到任何准确的词汇去形容观看影片时的奇妙的感觉,因此请允许我借用一个更为抽象的比喻:

恰似梦有青丘人如故

不过北京这座城不似青丘,永远车来车往,永远急急忙忙。切实存在的它,的确不是个适合柔肠百结的地方。

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天,日记似乎都会轻易变成项目总结。翻看着过去一年的笔记,科研的推进字字清晰,却很难教我回想起那天是怎样的日子——天空是淡积云还是积雨云?我有没有过得很愉快?有没有碰见楼下乞食的猫?所以回看时,我格外珍视笔记里的平常日子,可在去年一年中似乎仅有寥寥一笔:

2022年2月24日,我记下了这样一句话:
今天没有像 Gay Talease 所说的平凡日子里的戏剧感,早晨我还录了几十秒图书馆门前鸟儿鸣叫的声音,中午天很热,我像往常一样去健身房,可总觉得没有精神,于是健身完我没有跑步。

跑步或不跑,继续赶路或者停下来听一听鸟叫,记录或者不记录。我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是构成一切生活的最微小粒度。选择的多元本造就着世界和灵感的多样性,却是难以言说身教的道理。而这无心插柳的寥寥一笔记述,也值叫如今的我深感惋惜。

其实从科学史中也不难看出,真正的科学家是多种多样的,而科学的成就也不会因为某个从事其研究的科学家有什么优良品格就是正确的,也不会因为其科学家品德败坏就是错的。科学界就是由一群具有不同信仰、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生活态度,而且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们构成的。但历史是过去的进行时,真相的复杂就如眼前的世界一般,分不清短暂的闪念与坚定的奔赴之间,孰庸孰效。

继续翻看笔记,我发现接下来勉强算贴近生活的日记,竟已是爱情电影的观后感——

在电影院看完《花束般的恋爱》后,我在2022年5月21日的笔记里写下

读成功学或许并不是一种需要被指控的幻灭时刻。因为对持续处于与生活搏击中的当事人来说,那也许是一种求救的讯号。

次日,我抱着「解毒」的心态看了老片《安妮·霍尔》并写下:

一开始伍迪·艾伦也以为,一对拥有相近思考深度、相似价值观、相同人生追求的男女一起并肩前行,终点便是快乐,但这答案最后被他自己否定。在故事的最后,他还是会说——

可是我们都需要鸡蛋”。

3

《摩登时代》剧照

迎来送往的春节,「什么时候走」是返乡人间爱用的寒暄话题。而回答的那人报过时间,常常还有个「」字悬在或前或后。

这正应了那句玩笑话,怎么知道一个人感觉很忙呢?其实这就跟如何了解某人是不是环保主义者一样:

——他们自己就会告诉你。

新自由主义塑造了绩优至上的社会逻辑,并贩卖的个体成功神话和传奇。个体在面对自身无法控制的命运时,如果未在绩优社会里达标,无力感所引起的心理危机与精神压力也只能由个体承受。既已如此,社会似乎仍会指责其不够努力。这一来,如果自己没资格标榜自己成功,「忙碌」便是委婉表明自己「至少没失败」的替代。

我也说过太多次的「没时间」。但实际上,我不仅焦虑地知道我从未真正赶上隔壁办公室优秀的同龄人,还更悲观地预计,就算赶上了,我又会忙不迭找到过得更好的新对象来攀比。

而时间这个东西最诡谲之处,恰恰正是其感知差异——

比起在烤箱前等待两小时,在微波炉前等待两分钟要让人焦心得多。多花十秒钟等待网页缓慢加载,也比花上三天时间通过信件接收同样的信息更加折磨人。而我坚持写着冗长又无趣的文字,哪怕只有寥寥几人会认真看完。(从这点上来讲,真的很感谢陪伴我成长的每一位读者)。

根据盛行的文化逻辑,生活的富裕、满足、质量,都由一生历程中所拥有的体验总和与深度来测量。于是,在这样的生命观中,好的生活就是丰富的生活,也就是有丰富的体验能够充分自我实现的生活。而这也是“经济自由” 被认为是「好生活」的基础的原因。

于是绩优社会和体验文化一齐,重塑了我们时间的感知。随着时间被主观分为“被浪费掉的”和“收获体验的”两类,我们奋力地摈弃前者,无可奈何地接受后者,同时在繁忙间隙怀念着木心的诗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在我看来,《从前慢》那怡然自得的慢生活背后,是贫瘠的物质、文娱条件,人们因选择很有限而对它们倍感珍惜。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家如今更爱此诗的最后一句「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无论社会运转加速到多快,我们仍然愿意去珍惜爱情。而关于如何更珍惜广义的生活本身,我仍在努力练习。

我想这就是结绳记日的智慧:接受变化,然后在丰富的选择面前,依旧学会珍惜

尾声

白驹过隙,一向年光有限身。


文章作者: Shuang (Twist)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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