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有很多年复一年发生着的事,譬如霸占操场的校园足球赛,以及发出难闻气味的银杏果。北师大的银杏果永远会告诉你十月的到来,在每个被球赛搅碎的黄昏,我很怀疑这些果子都是被操场上震耳欲聋的擂鼓和呐喊声「击落」的。
当银杏果落下时,叶子也会开始变黄,天气会开始变冷。于是我换出厚棉被,披上黑风衣,一件,两件,三件,生活的程式复杂度线性增加。岁末的切实临近提醒着我人都会变老,但无论耳机里播放的是《少年弦》还是《北方女王》,都很难忽略路过银杏树下时,总有装扮精致的靓女在拍照。拍照是凝固时间的把戏,而我因厚重的大衣阻滞运动的欲望,名为多巴胺的激素总在冬日降低,唯恐稍停下步伐日子就变成人濒死前的心电图——
昨天的任务,打勾。
今天的任务,打勾。
明天的任务,添加清单。
我怀疑很少有人能提前把「死亡」这一任务提前加到清单里。但它不断发生,在亲人身边,在友人身边,在此时此刻的播客故事里。
网易·人间的编辑们在国庆节开始重新更新三年前的播客。
过去五年中的每一天,我都不会忘记阅读这个非虚构写作平台的更新。这里有成百上千生活形态与我不同的人记录下的人间截面,是推搡着时间向前的智人生存报告。故事总是从表达欲与猎奇开始,到平凡的一天结束。被编辑删去鸡毛琐碎的部分后,有人首尾一晃便讲过了十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妻子没来;
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去;
播客里这篇故事讲述了疫情之初,被封在同一屋檐下的前夫前妻如何重拾相互陪伴之可贵。但这铺垫间苍白流转过的十年,竟让我体味到面临死亡时人类精神需求之滥觞。而那深深浅浅的风与巴山雨夜的烛,便在名为寂寥的波形图上被一笔勾销了。
去年这个时候,人间的一位编辑嘉宇曾告诉我,她们正在把一些过去发过的稿子变成音频,做成播客。于是今年的国庆,他们每个人都翻出「人间」发稿以来他们最想分享的那篇故事,改用声音讲给听众。声音是波形,是陪伴,是一个波峰又一个波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播客近年的爆火便是刺向当代年轻人背脊的银针,治愈麻木与空虚。
去年嘉宇还曾跟我说:
“这份工作也许哪天我便会辞掉,我将来的梦想是去一艘终年航行的邮轮上,看书,写作,老去”。
今年,虽然一切似乎已经不一样了,但国庆第三天的播客更新显然昭示着她的梦想还没能实现。邮轮与泡脚桶,大概是一齐从戈拉帕戈斯群岛飘到了曾母暗沙。当隐姓埋名的人想要隐姓埋名,人便不得不承认拥抱平庸和接受死亡需要同样的勇气。
故事里的一个人的死之消一句话,就像那落满水泥地的银杏果,极有可能最终没有孕育出一颗成材的银杏。
演化时钟伊始,它们都是叶子,怀有一个萌发的梦想,它们中的极小一部分开始变得与众不同,成为后来被植物学家统称为「变态叶」的组织,并最终演化成花朵或果实,帮助母体在新的角落生根发芽。或许它们已是叶子里的幸运儿,承载了四种碱基的代际传递。
但那些梦想也不过是母体塞给它的罢了——生命的规则如斯,哪里尚存不受任何人左右的梦想呢?
当然这没法解释,为什么我仍愿意不断地去想象三年后的世界,哪怕它总是错的。
所以我曾问考古学专业的朋友张炼:
我这样缺失「年代感」是否正常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在跳出或被过分粉饰或被过分遗忘的记载后,大部分的人如我一般难以想象五千年前的世界和那时的人。用千万年做单位衡量古今的他们依然如是,倘若思考,我们一定需要某种坐标,譬如年代表。
这在寂寂中给了我丝许宽慰——难怪我听过很多人用演化论的规则与遗传学的技术来指导考古,但大抵没有人谈论这些骸骨曾经的梦想。
何况事实已证明,关于如何证明自己活着这件事,现代人总有了不起的创意——
比如在尚未察觉自身之平庸时,向头上浇一杯水再大喊道:
You are all w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