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Poker Face


每次在朋友圈发玩纸牌花式的视频,都有人在评论区提醒我注意表情管理。于是我点开自己的视频再看一遍,发现平素爱笑的我在镜头前确实总显得僵硬,紧握着手里的扑克,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宛如手持武器、目视前方的方块杰克。

1

开扇是最广为人知的花切 (Cardistry)动作之一

纸牌花式的“学名”叫“花切” (Cardistry)。

大二初接触花切时,我会在吃饭、看电影、甚至走路时拿出纸牌练习,重复每一个基础动作成百上千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在成百上千次的掉牌-捡起-掉牌-再捡起之后,我终于学会了利用纸牌的弹力与摩擦,控制指尖与其共舞。

当基础动作逐渐组合成更炫酷的动作后,时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我报名参加了本地花切玩家的线下聚会。这个小圈子吸引的大多是爱耍帅扮酷的年轻人,在我的猜测里,他们会脚踩耐克阿迪,戴吊坠穿阔腿裤,牌掉了骂一句“丢雷老母”。

聚会地点在潮流前线的地王广场,我挑了一副顺手的扑克带上。

普通扑克由于摩擦力过大不能练习许多动作,花切扑克通常价格不菲。彼时我的生活费捉襟见肘,为了少浪费昂贵的纸牌,我日常会选择使用牌块进行练习。这是一种模仿扑克牌形状与重量的塑料,无论掉多少次都不会感到心疼。

参加聚会的其他人带的扑克五花八门,有价格炒到三百的2015版艺术大师,有时下热门的 Touch,有红蓝两色的“星空”…… 但这些扑克的主人的身份和衣着却不如我主观臆测那般丰富多彩——来的人几乎都是稚气未脱的高中生或准大学生,还有一位年仅10岁左右的小朋友在父母的陪伴下来秀了几段动作,技惊四座。已步入大三的我,在充满朝气的“零零后”中间显老了些许。

据说玩纸牌花式的大学生不多,高三毕业更是玩家“退坑”的高峰。扑克这种“小把戏”,既不会像电子游戏般被父母视作大敌,也不会因为被教导主任没收而过分心疼,还能迎合青葱年代躁动着的表现欲。到了大学,他们便开始转去做更“有用”的事——比如读书——即使坚持练花切的“玩家”,很多也转向了更具表演力的魔术。

年轻人的创造力似乎是无限的,这个围绕扑克的聚会持续了整一天。那天下午,我们发现广场里的通风口有着对扑克而言恰到好处的吸附力。于是,我们对着它作出各种弹射纸牌的动作。花里胡哨的纸牌不断被贴在低调的浅灰色上,直到夕阳与彩霞也逐渐贴满蔚蓝色的天空 … …

第二年,我将练习牌送给了在花切聚会上认识的、成功考上中山大学的小师弟。备战比赛,争取保研……生活就此进入了繁忙地难容「无用爱好」的“快车道”。而那一天的光阴,后来变成了一段时长仅五分钟的视频。

2

Touch花切扑克,没有花色和点数

我当时正备战的比赛,是全国青年桥牌赛的25岁以下组(简称U25)。这是国内青年桥牌圈最具含金量的比赛,各省每年最多仅有2支队伍参与。经省赛的选拔后,我所在的中山大学队争取名额,将代表广东省出战U25。签过运动员协议后,看着广东省体育局盖下的章,我颇为得意地跟家人炫耀:

“从小运动细胞缺乏的我,有一天还能变成专业运动员”。

后来才明白,我们这些年轻人离“专业”二字还相去甚远。

当时我们有田老师和马老师两位教练,他们以桥牌为职业,不仅技术了得,大赛经验也颇为丰富。赛前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他们的指导下进行训练。除了桥牌技术外,他们还会反复强调比赛的注意事项:

“打牌既不能不过脑子也不能思考太久,保持每一次出牌的频率稳定,这样对手就不能从你出牌的速度推断你手里的牌” … …
“不能嘻嘻哈哈,桥牌是一项严肃的运动,放松便会疏于计算!” … …
“不要因为上一副牌的输赢影响情绪,打一副忘一副,只专注思考手里的牌!”

可两支队伍的十多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学生,手持扑克多多少少总带着玩的心态,不会有人设想以此为终身职业,因此专业教练的教诲显得知易行难。在历史性(据说在当年,是广东省的U25史上最好成绩)地杀入淘汰赛之后,队伍里前所未有的兴奋与躁动,于是我们找了家按摩店,放松多日牌桌久坐劳顿的筋骨。

可随后的淘汰赛第一场,我们便被卫冕冠军北京队选作对手。

桥牌从入门到精通都并不容易,需要很高的思考量,经济较发达的地区在青年牌手教育上自然有优势,因此U25的两个决赛席位常年被北京和上海垄断。国内开设桥牌队的高校也不多,北京的北大清华,上海的上交复旦,川大浙大都是传统强校。而U25实际并不按校组队的规则,让清北联手的北京更是冒尖。

与北京队交战的最后一轮,我和搭档上场,此时我们已大比分落后。为了可能的取胜,必须采取激进的战术。于是,我们叫到了那个诡异的满贯——输赢分数都会很大的牌。我是明手,根据桥牌规则,我的牌摊开供所有人看,只能由我的搭档隔着挡板用手势操纵我出牌(因此桥牌游戏中其他三家的牌将有更多的推理——而不是运气成分)。

当右手的敌方打出了一张关键牌后,我的搭档陷入了长考。这意味着,他手里的牌情已经暴露了,他必须做出决定命运的推理和决断。他仿佛《迈锡尼瞭望台》中那个看守塔楼的人——在特洛伊陷落的那刻,身体忽然有千斤重,挪动不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指挥我打出了一张牌,我看到他的指尖在抖。这紧张的场景让听从指挥的我,额头上也冒出了一颗颗汗珠……

当然,从那副牌到整轮牌,我们都输的很惨。

3

在全国桥牌青年赛U25赛场上的我

那场比赛后,我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有太多的场景、太多的事情,需要做到悲喜不形于色,磨练出“Poker Face”才叫专业。俚语 “Poker Face” 的来源便是扑克游戏,扑克高手可以在牌桌上不动声色,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

一周前,我抽出五分钟作为毕业的嘉宾,在桥牌协会的迎新活动上发言。虽然新冠疫情、社团新规、校区分隔等原因让中桥牌队的未来举步维艰,但在规划中,U25依旧是他们的奋斗目标。

“1997年1月1日以后出生”的明文规定,已决定了我此生都无法再以「青年牌手」的身份参加U25桥牌赛。于是,我讲了桥牌的乐趣,队伍的友情,讲了桥牌队友变成论文合作者的故事 … … 我把与桥牌有关的大学四年糅进五分钟里,讲给这些年轻的面孔。可断掉联线后,我忽然想起,我忘记了讲对他们而言更“有用”部分——比如成为“省运动员”,比如U25的成绩帮我获得了研究生推免的加分… …

虽然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些也没有任何用了。时光荏苒,想当年那个在广州参加花切聚会的小学生,如今也已成年了吧!

“先把论文忙完”、“先把毕业忙完”、“先把更有用的事情忙完”… …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只会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起来。读博的路上没有比赛,但走的人多了也便形成了赛道——写作、投稿、拒稿、再写、再投 … … 这样的过程打磨掉了第一次投稿的忐忑、第一次拒稿的悲伤、第一次发表的喜悦… …

我终于理解了职业牌手磨练 “Poker Face” 的过程,可我已经大半年没打桥牌,更不用说相对而言更「无用」的花切了。

七年后的如今,我的书桌上摆满了一架子收藏的扑克,可当年的练习牌块早已不知被丢到了哪个角落。早已因疏于练习而变得僵硬的双手,能做出的动作愈发固定。那个曾经能消磨一整天的爱好,如今只会在被某个疲惫的深夜被想起,然后拿出扑克牌,摆好摄像机。固定的机位、固定的表情;几分钟录制,十分钟剪辑;完成一个粗糙的花切视频发在朋友圈——只需要短短二十分钟。

不过想想,那位接收了我扑克馈赠的中大师弟,似乎也没再见到他发花切的视频…

尾声

2019年毕业的桥牌队小伙伴

也许 “Poker Face” 是专业,也是麻木。

因为那意味着,即使最初会带来情绪波动的事,在寻求专业的路上,也已变成了生活的奢侈品和平淡日子里的刺。


文章作者: Shuang (Twist)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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