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具体的生活里,见树又见林


七月开始,我迷上了图书馆的一楼,这里允许讨论也允许朗读,通常不会过分安静,因此容忍我在写代码时把机械键盘敲地噼里啪啦。

可我常常觉得,每敲一行代码,我的生活离真实的世界便更远些。

1

我的办公位

我的生活从起床到离开电脑屏幕,在七月里的大多时候,似乎也是可以编程的——

出门迎接清晨阳光时,订阅的摄影播客栏目每天更新5分钟,恰好是走去食堂所用的时间。尽管我已经许久没有端起相机。每天 NPR 的早间新闻播客精准到15分钟,恰好陪伴了我从食堂走进图书馆的路程。坐下开机,登陆邮箱便能看到纽约时报早在清晨 5:00 便已经更新好的 Newsletter。而 Medium 订阅的科技博客更新在 7:50,我会用早就设置好的快捷键,将有趣的代码片段或程序包添加收藏后,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可我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在《楚门的世界》里呢?例如每天早晨七点,永远坐在图书馆一楼那位朗读的女生,到八点便会戴起绿色的工作牌搬到别的楼层,也许她便是这个世界的一个 NPC(非玩家角色)?

但某天开始,我的生活程式里多了一个步骤——来自两位陌生人之间的互相致意,因为那位 NPC 主动给经过她身边的我打了招呼:

“早上好”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早间新闻,我连忙摘下耳机回应道:

“早上好”。

“能改变行为,主动和玩家互动的 NPC”,我想:“也不能代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我选择回避这个困难的 “他心问题”:

“我听见你每天都在这里朗读。”
“是的,我很喜欢我的专业。”
“你是什么专业?”
“汉语言文学。”

我很想说,我曾经大概也算是半个文青,但又觉得不妥,改口道:

“学文学,真好”。

我看面前的纽约时报,一如既往有乌克兰局势的报道,一如既往有对新冠大流行的报道,不过两者都已渐渐抢不上头条。今天的头条是越南的异议分子审判… …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
原来今天,她在读王国维: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 …

我补充道:

“我也很喜欢我的专业”
“你是什么专业”
“地理”。

2

拍摄于办公室

文学和地理,让我想起了 Keith 的问题。

Keith 是美国一位退休的地理学教授,我们每周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聊天,帮助我提升英语口语。在上周的对话中,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Do you think geography is more like a science or an art?”

我们已经熟悉一年多了,我很早就知道,Keith是典型的“区域学派”。而且,在美国地理学界上世纪那场轰轰烈烈的计量革命中,出于对用数字测量和描述一切的学科发展感到不安,他曾同许多学者一起树起反叛旗帜。他年轻时在巴西亚马逊里做研究,虽然没有收获足够的学术影响,却娶了一位小他二十余岁的巴西裔妻子。

“Where, When, What, and How ,”他称自己的研究非常简单:
“that is Geography, an art of interpretations.”。

显然这个问题略带挑衅,他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忙于编程,也知道我觉得如果有朝一日能在 “Science” 上发表自己的研究,也是个绝对值得一试的梦想。但其实我也绝非站在 Keith 的对立面,骨子里的人文主义精神告诉我,这个问题也许绝非一个简单的选择。

“I don’t know how to express it in English, but it reminds me of an idiom - observing tree and forest simultaneously.”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
但我对 “见树又见林” 这个句子的翻译并不是那么好让人理解。

我想说,艺术的感悟与笔触,能够让我们对树的存在有立体的理解,借助文学,我们更是得以拥抱它的躯干,触摸它的纹理,感受它的呼吸… 可如果我们永远只是在解释一棵又一棵的树,则永远也无法鸟瞰知识的森林 … …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王国维的第二重境界”,听着“NPC”的深情朗读,我这样想到:“忙完这一阵,有机会一定出去走走”。

Keith 当时对我「见树又见林」的回答很满意,他告诉我,他曾经有个同事教授一门叫做“影视地理学”的课程,因为无法带着学生进行区域考察来学习地理,这位教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建立他们的 “Sense of palce”,并深受欢迎。

“并不是因为学生喜欢这种教学方式”,Keith 补充道:“而是比起那些教授你计量地理学的课程,它更好拿学分。”

3

拍摄于宿舍楼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修“影视地理学”的课。

七月的某天,我的项目因为一时难以解决的bug而无法推进,略带焦躁的我去院线看了《隐入尘烟》——看缓慢且平凡的农村爱情悲剧,看麦子在贫瘠的土地上自然生长,看甘肃高台县罗城镇花子墙村——作为地理学者都未曾听过的沉默村庄——里的平凡一年。

这是我过年以来第一次踏进影院,在空荡荡的影厅里,久违地回荡着那富有我“家乡味道”的西北方言:

“话说回来,我们长着脚,又能去哪呢?还不是一样长在这块土地上。”

无法离开土地的农民,也许终其一生便是反复种下几亩麦子,收获,寻婚论嫁,再用收获的麦子填饱肚子。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像主人公那般身世卑微,但关乎生命的轮回时,大体却总是相似。

譬如小镇居民的一生不过是几杯酒:升学酒,乔迁酒,结婚酒,满月酒,以及无法同宾客一同举杯的丧葬酒;而城里获得了良好教育的大学生,也无非是在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产业链中找属于自己的位置,再努力的消费帮助产业的扩张 … …

如果虚无地审视,一切都如落叶林那般一年一年,生长、凋零、再生长,NDVI(遥感反演森林变化的常用指标)随之升高、降低、再升高…

可细看下去,个体的生长却永远无法被代替。就像被电影放大的生命细节里,有灯泡暖破壳的鸡崽,有在桥头等候的妻子,有丈夫在两人手背上用麦粒印压的小花 … … 有一切被称为爱的细腻纹理。

我想,电影《死亡诗社》里的那位文学老师,用诗歌教育温暖了正在被填鸭的高中生们,并对此所作的解释相当不错:

“金融,工程,建筑,计算,固然很重要,那是我们生存的条件;但诗歌、浪漫、爱,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原因。”

因此我的梦想之一,便是像《死亡诗社》或是《放牛班的春天》里的主角一样,像费孝通王明珂等优秀学者一样,找一片土地,做支教老师用爱去帮助一些困锢于土地的孩子,同时保持科学家的视角观察人与土地的关系。

“只做一年,也许两年,但绝不会做一辈子”我想:“仍要从树回到森林”。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朗读完了“王国维”,那位女生翻出了“绿宝书”开始背单词——显然是为了应试。

此刻,我愿意相信她不是 NPC,因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尾声

几天前,朗读的女生送给我一个蛋黄酥,告诉我她要离开学校回家过暑假了。我们没有留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彼此姓名,她带走了我的“一路顺风”,为我留下了“祝研究顺利”。

比我们的存在更长久的是爱?错,比我们的存在更长久的是塑料、猪骨和铅-207(铀-235衰变链末端的稳定同位素)。

你瞧,生活是具体的,但科学要解决的东西,终究是超越具体生活的。


文章作者: Shuang (Twist)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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