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战争开始的次日,魏同学的尸体火化。
这两件事并没有因果关系,只因连起来叙述,事情就多少有些玄妙。但我相信,在天堂的他同样不会喜欢时间线上“显得因果明晰”的表述——
“在考研成绩出来的当晚,魏同学离开了这个世界。”
“时间之矢”创造因果,可魏同学相信弦理论、他认为平行宇宙很可能存在,所以他相信** 世界有超越因果与时间之矢的可能性**。
1
“弦论”,我曾读到过这个术语很多次,但当2019年春节前,由魏同学当面讲给我时,我才建立了基本认知。
弦理论认为,时空有一个最小单位,在那里时间即是空间,能够解释微观粒子的涨落,想象来看,就好似一根根以不同频率振动的绳子。
魏同学话本不多,讲起自己的专业时也绝不显得咄咄逼人。他赤唇皓齿,吐字清晰,在合适的地方情绪高涨,在需要强调的点上掷地有声,将科学情怀的浪漫主义展露到淋漓。
因此我第一次注意到,“弦”字那美妙的发音需要将上下齿先紧紧贴合——再微微张开,如同那些微观粒子,** 也如他那短短26年的生命一样**,能量迅速“涨落”,划出一道优美的弦,但却微小到不为常人知。
这次相会,让我彻底理解了他当年选择理论物理专业时的执念。
他的“选择”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显得有魄力太多。2014年,高考出分后,他父亲做足功课,为“他的未来”考虑,填了一大批听起来就“前途无量”的工科专业。而他在某天半夜偷偷溜起来打开电脑,将所有可能的大学和专业志愿均改成了“理论物理”,并且勾选了“不服从调剂”。
2
魏同学没告诉过我自己父亲发现后是什么反应,因为录取结果出来后在小城KFC的那次见面,他全然沉浸在自己“花招”取得回报的兴奋中。
记得当时他一边啃着照烧鸡腿堡,一边兴奋地告诉我他被山东大学理论物理专业录取了:“山大物理属于传统强势学科,不过肯定还是北大或中科院更强,做理论还是要去最厉害的地方”,他擦了擦嘴补充道:“我们这个专业就是这样”。
那是小城第一家,也是当时唯一的KFC,店面外的主街南侧一个街区便是我们的初中。他在我们班是常年第一,只因中考忘了涂数学选择填空的答题卡,成绩才终于被我超过一次。我大概能猜到:凭他的能力,若顺从他父亲的意愿,肯定能去一个“性价比”更高的学校和专业。
但这留给我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倘若如是,他日后考研的悲剧能否避免?”
3
“清北或者中科院吧。” 2019年见他时,我们已经大学毕业一年,他依然记着当年的抱负:“保研不顺利了,考的话还是想去考好一点的学校。”
“还是理论物理?”
“当然”。
那时我们正再一次穿过 KFC 前的那条主街。我们曾每天放学一同踩单车经过,一定要吃校门口一块钱一根儿的烤面筋。我喜欢大口咬掉一块面筋送进嘴里,而他则喜欢转着竹签,用嘴接住像面条儿一样垂下的面筋。
于是,烤面筋在他的嘴边几乎从来不会断。
那次我们没有单车,校门口也不会再有烤面筋,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不知何时被拓宽了许多的岔路,路旁开满了十年前不曾见过的各色酒吧。他不喝酒,我们只找了家奶茶店买了茶饮。
他吸了一口茶继续说:“现在英语为了看学术论文还有点动力学,政治真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完全记不住啊”。原来,他在大学没有参加学生社团,或任何可以“加分”的活动。他纯粹地沉浸在物理的海洋中,取得了优异的学业成绩,可惜到最后发现计算“综合绩点”时,自己以一名之差错失保研,加入了考研大军。
“今年第二次考,就希望英语政治能过线吧”,也许因为小城里时光粘稠,他的胡子显然有些日子没剃了,丢了些青涩,平添了几分焦虑:“专业课倒是容易,去年我第一次考研,专业课接近满分的,数学也超过国家线三十多分……”
我知道前一年,考研数学难哭了一帮我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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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再也没能等到他上岸的消息。
那年春节后出考研成绩,我微信上问他情况,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我便知趣地没再打扰。而后 2020年 疫情,一年,又疫情,再一年…… 我几乎每过年关回到那座小城,都会在线上问一句近况,可从未再得到任何回复。
我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他不再回复我的原因,但忙碌的读博生活,只允许我对太过遥远的疑问怀有最低限度的耐心——像吃烤面筋那样大口咬掉。所以,直到惊闻魏同学的死讯,我才知道他五年来始终在坚持,直到那根面筋断掉在嘴边。
据说,在2022年考研成绩公布那天,他一个人装着酒走到楼底地下空间,在那里喝着这种他平素并不嗜好的饮品,然后睡过了也许是五年来最甜美的一觉——可惜再也没能醒来。
这是因果关系吗?
我更愿意相信——
也许他只是纯粹好奇平行宇宙的样子;
也许他希望酒醉后能摸到那些漂浮着的弦;
也许他只是认为这一次也能像高考后一样,趁夜幕降临重新找回对自己人生的选择权,而不是被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所钳制……
我想也许,那张漂浮着的、被物理学家称为“弦”的网,一定使世间万物都存在某种永不消逝的联结。所以,他在天堂也听得见战争的轰鸣,我在写作时身畔也有他的呼吸 … … 从我听闻噩耗到到落笔发稿,这场悲剧的阴霾时常在拥挤生活的夹缝中袭来,痛拨心弦。
尾声
所有的昨天都在小城的路上踩着单车飞逝而去,伸手遮挽也留不住时光的背影。我明白,时间于他而言,早已是永恒 。但我发稿时计算着故人新冢的“头七”,试图用科学难以解释的时间信仰,奠念他那纯粹而炙热的、超越时间的学术抱负。
我们离开小城,各自在名为现实的时空坐标中追寻属于自己的万物理论。我相信选择了心仪专业的魏同学,曾几乎已看到了天堂的模样——宙宇抚琴,万物循律,这是何等恢弘的科学奇思,本值得他用一生去探索。
天堂在弦的那边,那里没有考试,愿你一切安好。